谷白

自光中缄默,夜里寻灯

【张起灵】潮生

他又来到了这里,像是潮汐涨落,潮水拍在海岸上打个旋儿又回到海里,再走一遍命定的路途。

失而复得,久别重逢。

从318国道进藏,沿着喜马拉雅的迂回踏入墨脱的土地,溯着雅鲁藏布支流的源头而上,再度登上季拉山的垭口。

他看见山体上铺满的经幡,随风飘着还未落下的风马纸,有无数人来到这里拍下一张照片后又离开,沿途的玛尼石堆砌起无数座,他没有在这里找到他的那两座。

一座关于白玛,一座关于吴邪。

他朝南迦巴瓦山峰的位置跪叩,而后拉起彩色的经幡缠绕在无数写满经文与祈福的经旗间,熟练又生疏地打好金刚结,听山间的风吹过幡文发出猎猎的声响,似乎在永无止境地诵念着“风马”上的经文箴言。

有人在他身后高呼吉祥颂词,惹得周围的人跟着高喊“扎西德勒”。他学着身边人的样子在风来的时候抛出风马纸,随风飞起的五颜六色的纸张被带着飘向下一个山口,去翻上一座大山,跨过一座大桥,向山神祈福。未来得及飘起的则在他身侧落出一场雪。

“小哥,来一起拍照!”

有拍照的人邀他入镜,他从风里抬眼,下意识转身回看,只看见南迦巴瓦高峰上的云旗被高空风拉扯得极长。

他沉默了好久终于选择参与进去,也请求他人为他拍下单独的一张,南迦巴瓦露出全貌的时候,他被定格在照片中。

他把照片同十数年前的那张夹在一起,那些曾一同看过南迦巴瓦日升月初时金山奇景的伙伴,现在只能以这种方式记住。

吴邪曾感慨说南迦巴瓦十人九不遇,胖子笑着说是沾了自己的光,说看到日照金山,也算是小哥领着他们见了大家长,等回去就领他们去自家祖坟里认认脸。吴邪叫骂着要伸手打他,他在旁边看着,就被胖子勾着脖子拍下那张照片。

张起灵是被这片雪山眷顾的孩子,连带着吴邪和胖子一起,不在那九个人里。

他是极仓促地加入了登顶的队伍。

在来此之前,他的行程里没有再登上南迦巴瓦这一条,是听到那些背包客谈起藏海花时他加入其中多说了两句,就被动地加入了这群人。

整个队伍都是年轻人,领头的是个年纪不大的藏族姑娘,叫卓玛。也是她最早主动邀请张起灵加入自己的队伍,她说要带着大家去看南迦巴瓦冰层上开放的在藏海花,这吸引到了很多人,也包括张起灵。

天还没亮的时候一行人就早早动了身,坐上去往南迦巴瓦登山大本营的大巴车。太阳一寸寸照亮南迦巴瓦的山脉和山尖,黑白色的山壁和雪层都被覆上金光,日照金山的每一秒都足够震撼。

车上的姑娘都在讨论着这一刻的喜悦和震撼,少年则被催促着帮她们拍各种照片。少年人总热情高涨,喜欢嬉笑打闹,除了他。

他偏过头看着太阳照上南迦巴瓦主峰,被云雾遮挡着的山只露出尖尖的一角,就已足够人类铭记。

他想起那个如神一般温柔的女人,她应该也是会喜欢这样的景色吧。

整个天地被点亮的时候,河谷瞬间充满生机,早春满山绽开的桃花从山顶蔓延到河谷,绿色的不知名树木掺杂在其间,雅鲁藏布江叫嚣着奔腾远去,眼前是喧闹的人间春色,而他看向南迦巴瓦,金光褪去,它恢复黑白的主色调,依旧沉默。

少年们更加兴奋,他们短暂的人生里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卓玛也笑着说这是她见过的墨脱第二神迹。

少年人的好奇心驱使他们追问卓玛其他的神迹,他们围坐在一起,场面大的似是要从卓玛口中听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些孩子比吴邪和胖子能折腾,要是他们还在或许会参与进去,还会拉着我一起。

他这样想着,又忽得愣神。像是停滞住的平静海面突然开始翻涌,遮天的浪头打过来拍在荒芜孤寂的礁石上,打落一堆碎石,留下的深色水痕盖住了本来的苍白。

他忽视周围的声音,侧头靠在玻璃上,手捏紧了身前的扶手,从他理解想念的含义之后,便从未像此刻一样迫切地思念某些人,那些自认为能消化掉的痛苦在这一刻,在他所见过的人间最美的景色里猛然爆发出来。

情感像海啸一般席卷着一切,他却同远山一样沉默。

走过索松的那一段路,桃花渐渐消失在绿色的树木中,路一侧能看到裸着的黑色山壁上挂着薄薄的雪,雅鲁藏布江从另一侧流过,林线雪线和江水划开了许多季节,每一处都有每一处的厚重。

“我没有见过第一的神迹,见过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是在很小的时候听吉拉寺里的小喇嘛讲的。”车上开始安静下来,能听到的只有卓玛带着口音的声音和发动机不大的轰隆声,以及偶尔传来的江水拍打岩壁的声音。

“吉拉寺里有一块石头,是一位来自雪山的贵客留下的,小喇嘛说吉拉寺每十年点燃的篝火就是为了等待那位贵客,上师说,他本该是一块石头,但那场神迹让他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神迹的主角之一就在南迦巴瓦盛开着藏海花的冰层下”

“那不是神迹。”

他的声音打断了酝酿起的气氛,所有人都看向他,等着他说下去。

“那只是一场人间最寻常不过的相伴,一位母亲和她素未谋面的孩子。”他转头看向窗外,浮云散去,南迦巴瓦逐渐清晰起来。

“这才是神迹。”

一颗石头落在这片土地上,静静在那里七亿多年,长成一个庞然大物,生出一段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故事,拉着喜马拉雅山脉一同站成了永恒。

他想了想,又开口补充,以往这句话之后吴邪或者胖子会接着说下去,但现在他可以代劳。

“你们能用眼睛看到的才是神迹,其他的都是故事,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出现在既定轨迹外的地方都可以被称为神迹,时间的永恒,生命的降生,每个人都是以石头的样子来到世界上,有心的人才不会变回石头。”

车上又陷入了沉默,没有人再出声,他们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了巨大的悲伤和与外表不符的沧桑。

明明是看起来相差不大的年纪,他却像一个老者般站在他们中间,他们可以忽视掉他身上的寂寞感,但无法忽略掉他带着风霜而来的厚重,在这一刻,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不止看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小哥,你去过吉拉寺吧,或者说看过那块石头”

卓玛身旁的一个青年开口,张起灵看了他一眼,是普通的汉人长相,眼睛里带着一种叫好奇的光,很多年前,他在另一个人眼睛里看到过这种东西,

张起灵应声“我曾经是该变成石头的人,但那块石头替代了我”

他们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外音,于是有人惊呼,有人不解,只有卓玛沉默地看向他。

“古老的雪山的传说里,每年都会有被选定献祭给神的女子,她们的命运是被决定好的,和神话故事的桥段一样,百年前的某一天,从遥远东方的雪山里来了一位客人,他是带着祥瑞的麒麟,但是他和该献祭一生的医女相爱,给她带来了灾祸,她从此沉睡在兰迦巴瓦山阴处盛开藏海花的冰层里,等待着她的孩子回来唤醒他。”

“你早就回来过,在吉拉寺里留下了那座石像,吉拉寺的禅室挂着你和你朋友的照片,从你站在季拉山垭口的阴影里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我不会认错的!你就是德仁上师说的贵客!”

卓玛的眼睛里带着意味不明的兴奋,整个人甚至站了起来“你就是我要找的神迹,被莲花生和南迦巴瓦神山眷顾的人注定会回到这里!”

“我不是”他静静地看着卓玛,眼睛比那木拉错还要平静,卓玛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慌乱或者别的东西,她低下了头。

“没有人能逃得过宿命和生死,这是世间万物都要遵循的规则,你看我,像是你幼年时期就见过的人吗?”

是的,他太年轻了,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保持年轻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

吴邪和胖子总说,他的外貌是最好的伪装,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用,已经逐渐熟练。

他们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又用很长的时间把这些刻在了他的骨肉和脉络里。

其他人回过神纷纷拉着卓玛坐下,良久,她像是才反应过来,脸上堆起带着歉意的笑。

“抱歉,这几乎要成为我的梦魇,困死了我的前半生,所以见到你的时候,我才会这么激动”

张起灵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回了座椅上,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先前热闹的场景像是错觉一般,直到他们到达直白村。

再往下已经没有路了,他们得自己徒步走完剩下的旅程,张起灵选择在这里和他们道别。

“从这里到营地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路,脚程快一点的话你们还能赶上傍晚的日照金山。”

“小哥,你不和我们一起了吗?”队伍里有人问。

“接下来的路我们已经没办法走到一起了,就在此分开吧。”

他摇了摇头,拿起自己的包朝前走去。

在吴邪和胖子相继离世之后,他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瞎子说他已经被吴邪磨掉了骨头里带着的。。。。开始爱上这个糟糕的世界,他想确实是这样。

再往上升,绿色退隐消散在黑色的土地上,林木开始挂霜,而后极快的消失在视野中,雪层封冻了这里的一切,云雾不知何时又将山峰笼罩起来,只露出模糊的意象,窥不得的生命禁区。

张起灵向雪山走去,他要在天暗下来之前进入山阴处的沟谷,那里有来此朝拜的喇嘛留下的歇脚点。

天近日暮的时候,暗色从山脚一寸寸侵袭,金光再次照耀南迦巴瓦,云海翻涌间和光影交织,整座山映照出同藏海花一般炽烈的颜色,光明与晦暗排山倒海地袭来,神圣璀璨。

他被罩在其中,看不真切。

黑暗彻底笼下来的时候,他在歇脚点生了火,除了火焰燃烧时细碎的声响,这里再听不到别的声音,这是一个极安静的时刻。

西藏的天离地面很近,伸手又觉很远,他打开手电筒,仰起头将光束对准天空,仿佛又看见抬着棺木的自己。

他有最汹涌的感情,却同雪山一般无言,他曾走进这里,以最寻常的身份,埋葬他在这个世界最亲近的人,像是做一件极小的事。

接下来的路他已经不记得怎么走了,他还记得接下来的方向,但那段记忆太旧了,能走到这里对他来说已经很远了。

他该回去了,这场祭拜也该结束了。

祭拜这个词猛地窜出来,充斥了他的所有的思绪,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祭拜,那种对逝去人最纯粹的悼念。

他们来过墨脱很多次,吴邪告诉他怎样去纪念一个人,但母亲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可以纪念的东西,连她的样貌也渐渐模糊在他的记忆里。

他曾对着雪山诵经,在佛前写下祈福经文,他堆玛尼经石,转经筒,撒隆达,绑经幡,他以为这就是纪念。

他关掉手电筒,第一次去想纪念的意义是什么。

是为了记住,还是为了爱?

白玛留给他的东西比这座山还高,足够他在接下来的人生里踽踽独行很多年。

她可能不知道自己会长成什么样子,却还是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只见过几面的孩子,那是一个母亲最深沉的爱。

他对白玛有多少爱呢?但很显然答案他自己都不知道。

爱这个词太抽象了,没办法去定义,他想大概是和他的痛苦一样多。

雪山上的夜晚不是纯粹的黑,月光裹挟着星光一同打在雪层上,又被反射回去,周围的一起都有了淡淡的光影,能在其中看见雪山的轮廓线。

他掏出包里的隆达和经幡,勾在凸出的岩石上,绑的很紧,在这里划出一道线,吉拉寺的僧人会来此朝拜,他们不会将这些摘下来。

他堆起玛尼石堆,又诵了一遍《地藏经》。

太阳照上山壁的时候,他离开了这里。

他将离开南迦巴瓦,回到既定的路线上去完成接下来要做的事。

吉拉寺的喇嘛里还有他和吴邪胖子留下的东西,他要把那些东西带回杭州。

潮水涨落都要回到归处,或许沉向大海深处,或许随太阳升腾,飘成一朵云回到喜马拉雅,落成雨亦或者是雪,卷携着藏地亘古不变的风霜流向印度洋。

这场突然的祭拜结束,猛烈的回忆偃旗息鼓,他也将回到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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