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白

自光中缄默,夜里寻灯

【黑瓶】风马

 《风马》


普德喇嘛终究没有解开他们的因果,带着执念圆寂。上师说,他成不了佛,他的心里没有佛。身旁的青年人只是笑笑,不曾反驳。

普德熬不过时间,就像逃不开这所困住他一生的庙宇,留不下说清这场纠葛里错综恩怨的文字,他所有的记录都在他身死的时刻成为藏东这片土地上最微小的浮尘,掷入错那湖中也掀不起任何涟漪,他注定不会完成自己的夙愿。

他们遵从普德的遗愿,将他火化,火焰舔舐上被红色僧衣包裹的身体,而后整个吞没,连带着他所有痴缠的执念一同化成这皑皑冰原上的灰土。骨灰将分三批撒入群山后的普玉三色湖中。

他会在这里开始新的轮回,他将随山峦河流的走势一路往东而去,途经朝圣者口中所说的山河壮阔,入驻中原,彻底离开这座困住他一生的高山。

黑瞎子捧着普德的骨灰,随风扬起,与他身后被风吹起的隆达纸一起从山口出发,去到更远的地方,他送走这个他看着走完一生的人。

“你我皆凡人,活在人世间,这次走远一点吧小和尚”

上世纪五十年代,年幼的普德被寺里的小沙弥带回了孜珠,他在这座禅祠叠叠的高山上开始了他的一生。

他经堪布剃度,在孜珠·仁青江才活佛座前受戒出家,上师说他是天生的喇嘛,给他法号仁青普德,他便在这座高耸的孜珠山上有了一个名字。

他在这里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人困于痴嗔寻求解脱,也有人来此寻找因果,他只见过两个不一样的人,在他的一生。

藏东的冬天和整个藏区的冬天是分割开来的,这里的雪落得很晚,但封山的日子却很漫长,坍塌的冰川,碎裂的山岩和被层层冰雪包裹却又裸露出地表的黑色土地都在阻挡着众生去往这里。

山路初开的时候是小普德最开心的时候,他可以离开寺庙,翁卜喇嘛会带他骑上铺着经幡和藏毡的白马,一路向着山下去,白马会驰骋在积雪还没有消融的布满着淡淡白痕的草原,白色的云雾连接起天空和群山,太阳直直的照射下来,浸透松柏的墨绿会和高山的青黛交织,一直绵延到云里,翁卜喇嘛和自己身上红色的僧衣会给这片荒原带来希望和热烈。这是他这一生见过最美的景色。

像这样下山采买的机会并不多,但他愿意为此等待很长一段时间,可那天师父并没有来喊他,也没有人下山。

他躲在佛像下,掀起厚重的绒布,他看见了那个跪在佛前的人,在他的身前是个浑身是血的人。

他犯忌讳了,神明不会庇佑他了。

那时小沙弥想着。

后来这两个人在寺里住下,那个人昏迷了很久,他清醒过来时谁也不认识,带他来的人似乎习以为常,一日日的照看着他,直到他彻底恢复,没有一句道别的离开。

“他走了,你不去追吗?”

小和尚说着拗口的汉语,是在这几个月跟着这个姓齐的先生学会的。

“不是每个人离开都要有人去追的,这是他的选择”眼前的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里有很多东西,年幼的他看不懂。

“他忘记你了对吗?我看到他看向你的眼神和看其他人是一样的,像山顶上的雪一样冷”

他坐到青年人身边和他一起看着被山雪覆盖的孜珠山,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但他实在太无聊了,他希望从这个奇怪的山下人身上得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你很聪明,比我见过的所有和尚都聪明很多,他确实是忘记了,我没办法让他想起来,所以才来了这里”

“那你能跟我说说山下的事情吗,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很多人来这里都说山下不好,但我没见过,你能跟我讲讲吗”

他凑到人跟前,拉了拉衣摆,这对他来说,是他很少做的动作。

“山下,确实不好,刚结束的战争,满地的尸骨和遗骸,流的血把一座座山头都染红了,死人堆在一起跟这座庙一样高,抬手摸到的都是血和断手断脚,你甚至不能站起来,一站起来就会有人拿枪指着你,要你去杀人”

看到小和尚被吓得脸色发白,他还是收敛了一些。

“不过山下也有好玩的,如果你运气好碰到的话你会发现其实人间比山上好玩”

他最后还是被吓跑了,抱着寺里达喇嘛的腿哭了好久。

他记住了这个恶劣的山下人,他想佛祖一定不会庇佑他的。

也记住他走之前,在无垢成就大殿跪了三天,手中木鱼敲落,声声作响,他极虔诚地跪在诸多佛像前,听满地经文在他耳边低吟梵唱,漫天神佛在侧,他只求一个叫张起灵的少年能被佛神庇佑,满声溢出的疲惫和沧桑,是他只能做到这样的无奈。

小普德读不懂他波澜壮阔的眼底夹杂的山河翻涌,但他看懂了那个叫张起灵的人一定是他极为重要但爱而不得的人,很多因为求不得来这里的人眼底是和他一样的凄凉。

没有多久他也离开了,走的比那个人还匆忙,匆忙到小普德没来得及说一句再见。

山上的日子过得极慢但又很快,在诵读不完的经文,打不完的坐和参不透的禅语里就恍惚过十几个春秋。

小普德从小沙弥长成了寺里最小的阿棱经霸,担任翁卜,幼年希望的骑白马驰骋于山间是他近几年做的最多的事情。

他的声望变得很高,成为最有望接受上师格桑彭措•波仁切衣钵的喇嘛,他想他最后会回到神明的身边,他一直为此努力着。

寺里的喇嘛都知道普德喇嘛在这十多年写下很多东西,但没人知道这只是一些很日常的东西,很多人问他这样是否有助于修行,他只是摇摇头,他不知道。

他写下来只是用来记住一些事情,那位先生说,也许写下来就不会被忘记,他觉得很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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